文章修改意见收集

黄河水混着冰碴子走出乌鞘岭,河水清冽冽,撞向兰州,伏龙坪被劈成两半,一头老牛拉着这座城闷头往前走。兰州的冬天,风像刀子,从脸蛋子到脖颈子刮得生疼,把口音削得又薄又硬,说话末尾爱坠个“撒”,听着是铁勺刮锅,火星子四溅。

这几年冬天,我回头瞭着五一山,小时候的趣事忘个精光,就记着我大舅从小就把我当亲娃带。那年除夕还有两三个月,我领着几个碎娃在西固城桥洞底下撇摔炮,拿着老爹抽半截的红兰州,也叫红皮鞋,捻顺引子燃了就丢,炸得土啊灰啊烟啊,到处氛,啥样的动静都听过。我也是个贱皮子的,大舅来串门,我吹两口烟灰,一炮点了甩到大舅脚上,转头就跑,大舅也精,听着动静就不走了。

我大舅住在七里河阿干镇的老院子里,一块的尽是他们厂的工人,大舅是老王家第三个,男娃,个个喊着王老三,王老三。这里原是苏联专家楼,砖墙掉皮,屋顶漏风,呼呼扯,厨房公用、厕所公用、晾衣绳公用、连苦与笑也共用,像我大舅就讨到婆姨,肚子里娃娃都不小了,隔壁一圈汉子哪个不羡慕啊。

大舅方脸,眼睛亮,个子高,得有一米八,远看排场,近看板正。没几分钟,舅妈走另一条路跟着上来,她身后的雪地一道道眼,是我上午炸出来的痕迹。他们说了几句话,舅妈忽然发现雪堆边的我,挥着手高声喊着我的名字,我磨磨蹭蹭划拉着雪窝子,走过去迎接。靠到边上,才看到大舅拎着个箩筐,里面挤着大白南瓜和几个梨膏,我指着罐儿问大舅,这“兰州”和这“厂”我倒是认识,这中间俩是啥啊。舅妈拿一罐出来看了看,跟我说,念轴承。我又问,轴承是啥子。舅妈想了想,具体是什么我也不知道,我只知道,有了它,厂里的机子才能动的起来。大舅咳了两声,把箩筐递给我,我想不明白,也就接过来了,大风一吹,它就更拎不动了。

大舅跟着舅妈后面进屋,红光满面,时不时低个头跟舅妈的肚子唠,边聊边笑,越聊越笑,疯疯癫癫的,舅妈转过头瞪了他一眼,他就缩回去。我妈拿个白瓷缸给她们沏了两杯浓浓的三泡台,我爸穿了老中山装,戴个沿沿帽坐在炕上,身后的窗糊着一片“兰州晚报”,招呼大舅舅妈上座。那天桌上菜很硬,三丝儿靠一边,糟肉表面都有一层黄澄澄的油花,又烫又腻,饺子花卷分两大碗装,不差样。我吃两口就下桌了,老汉从背后掏出瓶二釉,拍了拍给大舅倒满一口,夹了一块肉,说,吃,老三,别装假。大舅举起酒杯跟我爸碰杯,嘴角吸着气,滋啦呡下一大口,他们四个人聊到舅妈肚子里快出来的孩子,大舅侧着身子,手里举着筷子,满脸通红,唾沫横飞,朝我爸妈比划着,说,哥哥姐姐,我托人找了朋友做检查,那天大夫往我手里塞了个条子,我紧张,我怕,把条子塞她手里,又怕她害怕,我抢回来一看,转转那张被汗水浸湿的纸条,勉勉强强看出来是个弯钩,是个对号,我一拍大腿,就喊,我儿子来了,我儿子来喽。

那天他们喝了三个小时,大舅被舅妈拉下桌,及时告辞,他们挥手告别,风挺硬,我提上拉环,脸缩进衣服,看着他们的身影慢慢渗入细密纷飞的路影子里。再次听到消息,是我的小表弟马上要落地了,这孩子很懂事,赶在最冷前出来,没磋磨上大家,我跟我妈直奔医院,换了两趟公交车,我妈左手拎着一包鸡汤,右手拉着我,在车上挤得脸色灰白。赶到的时候,大舅坐在病房的门口,浑身发抖,嘴唇青紫,看到我们来了,刚一站起来,两腿不听使唤,迈不动步,一下子跪在地上,他紧紧拽着我的手,冰凉,好几次都没顺利站起来,舅妈在里面疼得直骂,王老三你个天杀的,他一听,腿也好了,两个并步,赶忙跑过去。

我表弟出生后,大舅给他取名“关关”,他说,这些天在舅妈身边,心里老是有人在喊,声音像太平鼓,关——关——关。我说,你这不扯呢吗,你这明明是紧张得心直跳。大舅说,你懂个球,我这是跟儿子心连着心呢。他以为这是他转运的开始,天太冷,出月子那天正好全城停暖,大舅把厂子发的最后一块“靖远煤”都塞到炕洞里了,炉火旺了一夜,人却没暖过来,谁能知道月子里,娃娃先是不吃奶,后来是喘不上气,再后来脸蛋都发紫,像是含着块冻梨。大舅给厂里打电话,求人借来一辆面包车,舅妈把孩子裹着上路了。医生说弟弟是先心病,室间隔缺损,主动脉骑跨,得做手术,十几万,去西安。从办公室出来,大舅红着眼睛,神情木讷,行动迟缓,舅妈在他身边哭得撕心裂肺他也听不见,魂被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拴住了。

那天晚上,大舅给我爸打来电话,说,哥,我娃病了。我爸迷迷糊糊说,什么。他又说,哥,我娃娃病了。我爸说,啥毛病啊,没事吧。他说,大毛病,家里开不了销。我爸拉着我扯起衣服就穿,说,我们马上到,你记住,不管有钱没钱,咱都给娃娃治。我们凌晨三点多就赶过去了,到楼下,大舅掏出打火机,拔拔地抽着,我爸寻过去问他说,老三,人呢。大舅愣在那里,眼神呆滞,没有答话。我爸喊了一句,老三。忽然反应过来,说,人,人在走廊,我带你们过去。椅子上,存折、铝饭盒、劳模奖章,连外公留下来的老梅花表都凑一起了,大舅的腰也凑一起了,我从未发现过他是个驼背的人,那夜,舅妈抱着关关站在走廊尽头,窗外是北滨河路的车灯,一条河似的流过去。我爸说,听说大城市医院很先进,新药一批一批引进,那个什么什么瑞芬太尼,用了癌症都不带疼的。哄着哄着,大舅咬着牙绷紧肩膀,冷风吹过,腰也挺起来了。

这一个月,大舅借遍了亲戚、工友,连我这外甥都掏空口袋,出了五十,钱像水一样泼出去,娃娃的病还是不见好。大舅不说话了,整天坐在床边,像块石头,娃娃哭,他就抱着,娃娃睡,他就看着,眼神像一口枯井。忽然有一天,七里河的房间空了,我是第一个反应过来这件事的,我跑过去送钱发现他们去了西安,给我妈打去电话,说,大舅他们留了张条子去西安治病了。我妈说,估计是很着急吧,我去问问,可怜的娃娃啊。她哭了。过了一周,大舅的电话打到我家里来,我妈接的,说厂子里要裁人,保不住他的位置,孩子难治,钱还差得远呢。

腊月二十三,小年,兰州城里开始热闹了。大舅舅妈抱着孩子回来了,他对我说,大舅好久没见你这侄子了,我带你出去溜溜。社火队出灯官,西关十字搭了彩门,横幅红底黄字——“金城春早,社火万福”,队伍从西关出发,踩着高跷,敲着锣鼓,沿着中山路一路扭到南关。我说,娃这身体,行吗。他没理我,牵着我上街了,娃娃们跟在队伍屁股后面跑,大人们站在街边,手里攥着油饼子,嘴里哈着白气。大舅突然对我说,关公要来了。社火队从街口过来,锣鼓震天,声音贴着头皮飞,火苗子蹿得老高,醉关公在最前面,三米高跷,绿袍金甲,脸如重枣,眉如卧蚕,手里提着那把青龙偃月刀,刀头用红绸子缠着,走一步,晃三晃,大步流星。大舅抱着关关,站在人群最前面,后面人潮一浪一浪拍过来,娃娃的脸被风吹得发木,嘴角却翘着,像在笑,白得吓人。

大舅膝盖一软,扑通跪下,雪被体温融出黑坑,像谁在地上按了个泥印。他双手曲托着关关,醉关公停在我们面前,忽然停下,招着后面的小卒取一抹朱砂,喊,关公袍下过,关关难过关关过。他低着头没说话,撇了一眼关关,大舅低头不动,他又瞥了眼大舅。就在这时,后面等待的人群里忽然爆发出几声风刮出来的叫喊,老三,举高点撒。开始是零星几声,又薄又硬,然后是更多的声音,此起彼伏地嚎着为他鼓劲儿,老三,使劲撒,操,老三,想不想娃娃好了,王老三。到了最后,连我也扯着喊,王老三,托高点。关公伸直了手在娃娃眉心点了一下,然后,他抬头了,我看见他眼神里不是戏,是火。我回头,街头到街尾跪着的一排人,有头发灰白的老太太,有咳嗽不止的老汉,有祈求父母健康的子女……关公取下腰间酒壶,仰头灌了一口,酒线顺着胡子往下淌,在胸口结成冰碴。

他挥刀——
第一刀,劈风。
第二刀,劈尘。
第三刀,刀头飞了。

刀头是用榫卯嵌的,木头吸了上百斤酒,胀得发酥,咔嚓一声,刀头旋转着飞出去,落在人群里,被一个卖糖葫芦的娃捡到,鼻涕冻成条,当玩具抡得呼呼响。关公愣住,手里只剩一截刀把,风停了半拍,袍子不再猎猎响,鼓手忘了敲,几千人同时静音。关公低头看看刀把,又看看天,忽然笑了,笑得比哭都难看,生命的声音传不到天上,长长的一队如何救赎。他喊着,酒来。旁边传上来一瓶兰州老窖,提起酒壶,把剩下的酒一口闷,抬手将壶摔碎在青石板,瓷片四溅,像一地碎星,他背过身,闭上眼睛,踩着高跷,向深处走去。大舅仍然拖举着关关,他后颈那截脖子平时佝偻,此刻绷得笔直,青筋暴成一条黄河岔道,在皮下突突跳。

我走向路中间准备扶他,被人流推着跟去了关公,脑袋轰轰的,眼前人膝盖两团湿,一步一步左拐右拐,雪还在下,冰碴摔在我的脚背上炸开小坑。抬头,关公进庙,黑门洞开,像一张嘴,把绿袍吞进去,门“咣”一声合死,把鼓声、人声、风,全关在门外。所有人腿一软,踉踉跄跄跪下,我有这方面通神的天赋,因为我看到了,透过门看到了——里头只剩炭火噼啪,供桌上两盏油灯,灯芯短,火苗却硬,把影子钉在墙上,一动就晃折,关公抬手卸髯口,扯纶巾,露出秃脑壳,汗把红彩描成沟沟壑壑,他先往神龛前铜炉里扔三把裱纸,火“轰”地高了半尺,纸灰像黑蝶,扑人脸,我没什么学问,但《三国演义》还是看过的,我觉着那黑脸,肯定是吕蒙。

头抬得更高,铜坐像关二爷凤眼微睁,灯火在他瞳仁里跳,跳得比活人还急,火舌舔上铜镜,当一声裂,镜面是大舅被火折成两截的脸,上半截焦黑,下半截惨白。我怕了,跪下磕了三个响头,人间太多疾苦,悲情仰天长叹里。纸烧尽,火萎成豆,庙顶黑,雪从瓦缝漏,落进火里,“滋——”最后一星也灭了。我什么也不管,跑回原先的街上,大舅已经不见了。回到医院,天已擦青,雪停,街灯黄,地砖缝嵌一层冰,母亲蹲在走廊尽头,扑上来抱着我,手抖的像筛糠,哭着说,走了,走了啊,弟弟啊,一定要带个健康的孩子回来。

医院楼下,大舅蹬着个三轮车——这车是他前几天去西固,找朋友一家一家磕头凑钱买的,黑塑料袋,鼓鼓囊囊,是钱,是命。舅妈坐在三轮上抱着关关,那一刻,大舅脖子伸直,肩胛骨打开,像有人从背后给他安了根新榫头,脏得发黑的红围巾随风翻,像给断刀续上的红缨。

娃,走,出关。

提示:本问卷奖品由问卷主办方提供,问卷星不负责监督奖品信息的真实性和奖品发放过程。
*
1.
您的姓名:
*
2.
您对兰州的民间特色了解吗?
不了解
了解
*
3.
您参加过或看过兰州的社火节演出吗?
没看过
看过
*
5.
您对本篇文章印象最深的情节是哪一处?
*
6.
您觉得本篇文章可以取什么名字?
*
7.
您认为本篇文章有哪些明显的不足之处?
*
8.
您对本篇文章有什么修改意见?
*
9.
您是哪里人?
*
10.
您家乡有什么值得成为小说素材的特色吗?
问卷星提供技术支持
举报